『預印本有極大的潛力為同行評審和科學帶來革命』

讓我們見見 Leonid Schneider，他是一位細胞生物學家、科學記者、多產漫畫家和熱情的傳播者。在分子細胞生物學領域積累了 13 年的研究經驗后，Leonid 開始通過他的博客 For better Science 討論科學，他利用調查性質的方法探討當前學術界的問題，Leonid 認為他的博客是學術界急需的社會行動主義形式。他的 Facebook 頁面 Science Cartoons 在展現學術出版過程的各個方面時顯示了他的藝術感和幽默感，他還在 SlideShare 上發表了關于學術出版各個方面的研討會演講。有一段時間，他還作為自由撰稿人定期為 Lab Times（英語）和 Laborjournal（德語）提供在線社論和打印功能。在獲得德國杜塞爾多夫大學 (University of Dusseldorf) 生物與生物醫學科學博士學位后，Leonid 曾作為干細胞研究員擔任多個博士后職位。

閱讀 Leonid 關于學術出版的觀點時，腦海中會浮現“坦率”和“激情”這兩個形容詞。在這次訪談中，Leonid 就學術界的一些問題及其解決方法分享了他的一些個人觀點，例如他對傳統同行評審模式、預印本的潛力、開放科學、研究和期刊出版道德、報復和舉報的看法。在訪談的最后，Leonid 還談到了研究人員、出版商、資助單位和機構可以如何推動學術出版業積極變革的。

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您的故事嗎？您是通過學術培訓成為生物醫學研究人員的，又是什么契機促使您成為一名獨立科學記者的？

我想我就是一些人口中的“失敗科學家”。很顯然，他們在大型期刊上發表了大量論文，并獲得了大量資金，但我沒有。當我還在做研究時，我發現可靠的科學產出與發表論文或進入頂級期刊并不是一回事。那時候，我實際上并不知道研究不端行為和數據造假有多普遍。我曾經真的很羨慕同事們能做出我認為具有突破性的論文，這些論文值得在《自然》與《細胞》雜志上發表，他們太幸運了。所以最后我開始思考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并離開了實驗室研究，因為我看不到任何意義，最后的情況遭到我非常不喜歡在實驗室工作。那時我已經把新聞作品當作一項副業，然后我決定建立自己的網站。這當然不是一種生意，而是一種社會行動主義。為了更好的科學。

接下來某些問題會關于您的博客 About me and contact。您打算如何促進“學術研究中的可重復性、誠實和公平”？

我所做的就是讓那些關心諸如研究誠信與道德、結果可重復性以及良好科學實踐等議題的科學家發言。傳統意義上向編輯寫信這條路顯然不適合他們，而一般的科學新聞也不是真正的交流場所，因為除了資金短缺之外，他們很少對學術界的事情提出批判。這就是為什么我特別邀請科學家（包括前科學家）發表客座博文，對已發表論文進行批判性地討論，或者僅僅分享他們的經驗。網上有太多優秀的科學家，但他們無處發言。在我的網站上，他們確實可以發言，即使其中一些人喜歡匿名。

當我們閱讀科學新聞時，我們只能聽到那些掌握權力的人的聲音，他們是把期刊做大的人，是獲得最多資助的人，擁有頂尖教職職位的人。他們真的是客觀意義上的優秀的科學家嗎？如果是，為什么他們這么快放棄自己的突破性發現而轉向下一個熱點？為什么這么多發表的優秀作品沒有辦法重復？那些“草率”的數據呢？它們與研究的不可重復性有關聯嗎？我認為有。

其他讀者給我提供了數據造假的證據，我把它們發表了。這些人主要對重復圖像和一些堅實的道德原則非常敏銳。順便說一句，這些造假經常出現在科學明星的突破性論文中，很多是我們在新聞中稱贊的那些人。

過去我一直很驚訝為什么幾乎沒有任何其他媒體報道關于學術界真相的批判性調查文章。現在我明白這非常困難，并且可能涉及法律層面。在這里，我要感謝所有捐助我的人，謝謝他們的慷慨幫助和支持。

有趣的是，您的觀點：『我們需要實現無條件的數據共享、學術研究和編輯流程，尤其是同行評審的透明度。』與去年的 2017 國際同行評審周的主題“同行評審透明度”不謀而合。我們該如何實現這些？

首先，變革的動力不能來自上層，但這就是當前的狀況。商業出版商正在領導出版革命，包括同行評審。我有點擔心這一點，也是因為同行評審很可能是學術出版過程中最麻煩、最耗時和最花錢的部分。順便說一句，盡管審稿工作是不收費的，而一些科學家希望改變這一現狀，但我認為這是他們學術工作的一部分。因此，如果出版商希望徹底改革如此耗費金錢的同行評審，我的擔心是：方向在哪兒？如果他們真的想取消它，使掠奪性或虛榮出版合法化呢？

傳統的同行評審顯然不起作用，但實際上它從未起作用。我認為問題在于它的保密性。老實說，我不明白為什么有些人想通過雙盲或三盲的同行評審來增加保密性，我認為它會引入更多的偏執和骯臟。另一方面，同行評審報告的發表會提高它們的質量，并消除個人和不公平的攻擊，盡管審稿人是匿名的。我認為同行評審的透明度是關鍵，越透明越好。然而，這是一場草根運動，只有科學家自己可以開始與同行期刊編輯，當然還有資助機構進行交流，或者僅僅在公開場合同行評審預印本出版物。同行評審再好也比不上對預印本的公開、實名和可討論的評審。我希望越來越多的科學家參與進來。

預印本具有可以徹底變革同行評審和科學的巨大潛力，我有點擔心出版商將試圖壟斷這一市場。我希望它不會步開放獲取的后塵，出版商很快地首先控制了開放獲取運動，然后控制了資助單位和各州的開放獲取政策。

數據共享也是一個問題。無法獲取原始數據的已發表論文是沒有意義的。甚至臨床試驗數據可以在發表之前安全匿名化；事實上，是患者主張數據共享的，而臨床醫生則說成是代表患者持反對態度。僅僅靠科學家的品格保證是不夠的。解決方案是強制數據共享，我認為只有研究資助機構才能做到這一點；期刊總是表現得很無奈。如果論文作者威脅要提告期刊，他們也絕不會撤銷拒絕數據共享的論文。

我們需要真正強大的開放科學，但我們得到的卻是一些出版商對開放科學的重新定義。他們說這與作者支付開放獲取出版完全一樣。開放科學意味著開放數據，沒有任何條件，沒有任何借口。

您不止一次在您的博客上提到了科學界的恐怖氣氛。您能詳細說一下嗎？這是不是悲觀的觀點呢，還是您認為仍有希望，如果今天不是這樣，事情會變得更好嗎？

正是這種恐怖氣氛促使人們訪問我的網站，讓他們通過電子郵件或口頭傳播，而非社交媒體，來分享我的文章，使他們以匿名的方式發表他們的訪客帖子。在全球范圍內，正是這種恐怖阻止了人們對預印本進行同行評審或進行發表后同行評審。某些大牛科學家會吹噓自己擁有多大的權力，或明顯地“暗示”他們可以如何對付那些批評他們研究的人。

摧毀某個學者的職業生涯容易得不可思議，幾通電話或幾封電子郵件就可以做到，人們都深諳此道。你在 PubPeer 或其他地方寫了一篇文獻評論，即使沒有簽名，也可以猜到你的名字，因為如果你鎖定某個特定的研究領域，那圈子就小得像一個村莊。人們彼此認識，他們評審彼此的論文，并批準申請，掌控決定對方的職權的委員會。突然之間，你不會再收到會議或研討會邀請，你的基金申請和論文會被匿名審稿人拒絕，接著是學院對你的評價：實際就是處罰。

學者不僅僅是因為害怕被報復而不敢批判研究不端行為或簡單偽科學。性騷擾也是一個原因，只有打算斷送自己職業前程的女性才會這么做。更別提剛開始科研生涯的研究人員通常要默默承受的虐待和羞辱了。

這就是同行評審神圣的保密性所造成的：批評者非常容易受到懲罰和破壞。科學家真的為他們創造的怪物感到驕傲嗎？他們是不是自我安慰說，喂養的這個怪物最終會把他們吃掉？

現在我想了解下您對研究及研究傳播的道德方面的看法。在您的 SlideShare 演講中，您提到科學家如何造假數據。您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嗎？這個問題如何解決？

數據造假基本上有兩個原因。簡單地說：一個是歪曲真相，另一個是偷取數據。

第一種情況下，科學家試圖逼迫公眾認同他們的觀點和論文的觀點。許多研究人員開始一個項目的時候，都已經定好結果了，但科學不是這樣的。事實上，這就是做實驗的唯一原因：檢驗你的理論并不斷調整你的結果，反之亦然。但是對于一些研究人員來說，如果實驗數據不合適或者缺乏，就會偽造，有時是在 Photoshop 中作圖時，但大部分是在實驗室中，而且其他人永遠不會察覺，除非內部有人舉報。數據偽造范圍很廣，從只挑“少量”好數據，“刪除”原始數據或避免對照實驗（因為那些可能會推翻原始理論）到徹底欺騙和數據偽造。

第二種情況是要搶先發表。如果你在會議上看到還未發表的研究結果，你可以通過搶走你的無知同事的成果來贏得自己的名譽和優勢。當然，這位同事投入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才獲得這些結果，而你無需投入一點時間。這是數據偽造的用處。瘋狂的是，即使你被抓包了，也不會因為欺詐而被判有罪，因為你的研究結果是科學可靠的。只有一點，那些其實不是你的發現，而是你偷來的。但誰知道，誰在乎呢？

像 PubPeer 這樣一個平臺在暴露數據造假方面非常有幫助；事實上 PubPeer 對科學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但為什么我沒有用復數？因為現在只有 PubPeer，我認為這就是個大問題。如果有人，例如 Pubpeer 所有人的雇主法國 CNRS，強制 PubPeer 關站，該怎么辦？這并非不著邊際，有相當多的 CNRS 高級研究員將他們的論文掛在 PubPeer 上。

我們已經有一個先例，那就是 Jeffrey Beall 被迫刪除了他的掠奪性出版商名單。原因是歐洲某家出版商對該名單感到不滿并長期施壓 Beall 的學術雇主科羅拉多大學。

所謂的 RetractionWatch 科研誠信觀察員決定反對舉報文章或發表后同行評審，甚至是公然的重要報道，以及他們過去偶爾發表的東西（現在看起來很遙遠）。順便說一下，這個新方向讓網站不斷壯大。

說到這兒，我也會被起訴，因為我發布了某些德國教授和醫生不想公開的信息。

對于如何實現安全的舉報，且網站永遠不會有被關站的風險，我沒有什么好建議。除非可能許多人通過不同的網站這樣做，形成群聚效應。

根據您的研究經驗，與生物醫學相關的期刊出版有哪些主要問題？您認為這些問題可以如何解決？

我不認為生物醫學出版有什么具體問題。它在 PubPeer 上看起來是最腐敗的，但這是因為它非常依賴圖像數據。任何眼光敏銳的人無需知道圖片實際顯示的內容就可以發現數據造假。而在其他自然科學領域，你需要成為專家來發現數據造假。

但另一方面，這么低的警惕門檻為生物醫學領域提供了凈化機會。強制數據開放，并收集數據造假證據。實際上并不那么難。有很多人愿意幫助清除偽科學。問題是，他們被視為科學的敵人，或者是釣魚者 (troll)。順便說一句，我最近被英國一家主要植物科學研究中心的主任認證為非同行評審的“互聯網釣魚者”。

讓我們回顧下您在研究階段作為作者時的發表經歷。您當時面臨的挑戰有哪些？這些挑戰現在還存在嗎？

我個人作為科學家的經歷是，傳統的學術出版完全一塌糊涂，當時我們也不知道預印本是什么（奇怪的是，即使是現在，許多生物醫學研究人員也不知道）。因此，我可以給那些關心科研誠信的年輕職業研究人員提供的唯一建議是：不要試圖在具有高影響力的出版方面進行競爭；否則你很可能會輸給不誠實的同行。除非你同意走捷徑或者你非常非常幸運，否則你有實力的科學論文是無法在頂級雜志上發表的。想賭嗎？你自己決定。否則，請選擇你所了解并且有你信任的編輯和發表的論文的期刊。最重要的是：預印本！它能幫你預防研究被搶先發表，并在你進入傳統同行評審之前將你的研究放入簡歷中。你甚至能獲得關于預印本的好評論，并以這種方式建立重要的關系。預印本可以拯救甚至創造你的研究職業生涯。

您在博客上邀請關于新聞報道的建議。您收到的建議都有哪些類型？有哪些有趣的建議可以與我們分享一下嗎？此外，從更廣泛的層面講，這些建議是否影響了您的新聞方法？

正如我上面所說的，我一直很歡迎客座博文，主要是關于發表后同行評審、舉報、或者一般的學術經歷。我聽到了我以前認為絕不可能的事情。真的，你不會相信充滿秘密的學術環境有多么糟糕。

最近，一位來自美國的民間科學家，退休的工業塑料研究人員與我聯系探討了一篇在《科學》雜志上發表的論文，我發表了他的客座博文。《科學》撤稿這篇論文，原因是論文的瑞典作者被發現有研究不端行為，并且很可能在魚幼體食用塑料這方面偽造了數據。但是這位民間科學家指出，首先，《科學》雜志的同行評審過程是多么的不靠譜，撇開后面發現的不端行為不說，一開始就不該接受這篇論文，從科學的角度來看，該論文的確沒有什么意義。但是，核心信息太令人興奮了（魚幼體吃了塑料就像垃圾食品一樣！），頂級期刊認為這比所有客觀的質量問題都重要。如果能看到這篇論文的審稿報告會非常有幫助，但它們當然是保密的。

作為一名熱衷于為了更好科學而推動變革的科學新聞記者，您對學術界的每個利益相關者，包括研究人員、期刊和出版商、資助者、學術機構和科學記者有什么想說的？

接下來我會逐點說明。

研究人員：不要害怕彼此！共享數據！高級研究員：為您指導的年輕研究人員負責！開始向資助者和單位倡導改變科學評價的方式！以身作則進行開放同行評審，特別是針對預印本！初級研究員：強烈要求預印本和發表后同行評審；去做，不要依賴別人！與那些重視可重復和開放的科學的人打交道，而不是那些發表大型期刊的人。

期刊和出版商：停止影響或控制學術傳播政策！您的服務只在技術層面需要。科學家們可以自己做同行評審和所有與科學相關的編輯任務，非常感謝。PS：你沒有科學及其出版物所有權，你只是負責印刷。

資助者：強制無條件的數據分享！停止通過影響因子來給予獎勵！制裁不端行為，因為大學或期刊不會那樣做。從數據造假者（或他們所屬的那些不愿意配合的大學）收回我們的錢，將這些前用在誠實的同行。如果不確定這是否是正確的方法，只需向納稅公眾詢問誰應該得到我們的錢。開始印刷你自己的研究成果！你有足夠的錢，可以向出版商支付技術服務費用。剩下的交給你下面的科學家：編輯和同行評審，且完全免費。做到一切透明，否則將會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學術機構：停止掩蓋不端行為，否則真不太好。當你聲稱貴機構的教授從未或只是偶爾數據造假時，所有人都會嘲笑你這拙劣的解釋。與外部研究人員和資助機構合作。比起你試圖拯救這些造假者通過欺騙獲得的那點資金，誠實和誠信最終將會收獲更多。在你自己的期刊中印刷你自己的研究報告，就像上面我給資助者的建議一樣。

科學記者：不要過度相信科學家，就好像它是一個宗教派別，他們所說的就是一種福音。獲得適當的同行意見，而不僅僅是一些形式上的意見。科學報道不只是為了娛樂。有些人，如患者，仍會認真對待。你想過嗎？你一遍遍草率地重復新聞稿可能會極大地損害科學，甚至可能使人死亡或受傷。嘗試著具備一點批判思維。閱讀一些政治新聞會幫助您了解這一點。對您過去的報道負責。如果你贊揚了一些事后證明是胡說或欺詐的突破性發現，請更正之前的報道。這是你欠讀者的。

【感謝 Leonid 接受意得輯專家視點的訪問，分享這些珍貴的觀點。】

聲明：所有的訪談內容皆為受訪者個人意見，不代表意得輯專家視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