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博有感:名利、學問與做人

讀博幾年,當然早就有感想。這幾年寫東西又轉到私下,而且跟學業和專業有關的占了很大部分。什么時候又愿意重新在自己的抽屜和筆記本之外寫東西,我并不清楚。前幾年寫了點博客,有的文章被人喜歡,也純粹因為這些就交到些朋友,我深感幸運。另一方面,有時候文字稍微有點兒人看,高興之余也會不好意思,我的臉皮本來挺薄,也自知人格還沒有成熟到一個在公共空間里經常走動的時候。現在也許依然不是時候,不過不寫又怎么知道呢?那就寫吧,依然從這幾年的經歷而來的感想開始。
1)名利
很久以前記得看到丘成桐的演講,說做學問最難的是什么,他說是頂住名利的誘惑。這樣的話聽著當然一點兒都不新鮮,我一個小孩子當時也覺得很隔靴搔癢:做學問的,包括自己,最初很少有沖著名利去的,真要有名利的困擾也是像他那樣拿了菲爾茲獎的人才有的幸福的煩惱。這幾年讀了點博,才發現遠遠不是要到了什么菲爾茲獎的程度才算名利,名利的誘惑充滿著哪怕起步的學業生活的點點滴滴:選什么課題,找什么老師,去什么學校,寫什么文章,露什么臉,甚至在平常吃飯聊天和隨便寫寫的文字之中。讀到博士,一般都會在人生中有一些世俗意義上看得見摸得著的些許“成功”的標簽,別人會夸你的腦瓜、知識,分數好或者學校好的還會讓你分享經驗,寫文章做客什么的,被別人夸,自己身上也有點好看的標簽和小聰明,也就難免得意。只有自己上了點兒道,多了點硬功夫,才逐漸知道世界之大,哪怕一個學科的小領域的招式武藝、前人的積累、未決的問題都深不見底。這種感覺,稍微入行的人都很清楚(我看到很多最好的教授學者就更清楚了)。學術這東西,越往上走越要付出多的多的努力。若還要敢做點和前人稍微不一樣,甚至有所突破的東西,智能、體力(是的,學問要體力!)、眼光、時間、訓練、導師、還有運氣等等可能一樣都不能少;知難而上?可能少了幾樣”成功的要素”?不做也不知道。亦或者差不多就得了,找相對不那么艱難的課題,或者安然地在既有的小圈子呆好了便也不易,更何況到了后頭還要考慮養家糊口的問題。
不過之前我以為,上面的各種要素全了,遲早就能做出好學問,而且好的學問名氣會大,引用率會高,會拿頭銜會得獎。這幾年讀書,看論文,見人,逐漸發現不是這樣。有名氣大的,徒有虛名;有的默默無聞,一些人甚至都很難找得到他們的名字或網頁,但功夫了得,定力更深,對待名利有嗤之以鼻也有風輕云淡的。這幾年博士經歷開始逐漸訓練我如何拋開標簽辨別——這樣的辨別需要有縝密的知識、過硬的技術、也要有學科內外全局的眼光,即便這樣也還要告訴自己經常會看錯——開始能辨別,便要面臨自己如何選擇。在極少的情況下,天時地利人和,會有幾個一帆風順者,但做好學問,更有可能的是難上加難,不一定成,成了別人也不一定認,認了翻過一座山頭又是更難更高的另一座——知道這些了以后,面對每一步的小名小利,如何選擇?前幾天又讀到人類學家項飚說的“懸浮”:懸浮在標簽、頭銜、出身、指標、圈子之中,自我安慰,自己給自己圓合理性讓自己舒服——作為做學問的人,有沒有勇氣讓自己不舒服,有沒有冷靜在別人的夸贊、漂亮的簡歷、名校名師、頭銜獎勵,或者反過來,在這些一樣也沒有的時候,都有清醒的自知之明。總而言之,“慎獨”不易!
2)“學問”與“學術”
“學問”不完全等于“學術”。今天的學術是一類職業,需要專門的訓練、有專門的規則、和在這個訓練和規則下的人和人群。博士訓練有很大一部分也是職場訓練,跟其他行業中,人走入社會要找個工作,進入個行當一樣。有人的地方就會有人的好處和人的問題,跟其他職業也不無不同。一位名校頭銜教授可能真的是學問做的好,也有可能僅僅是做“學術”這一門職業的嬌嬌者。同樣,所謂的學術圈也會跟其他有人的圈一樣會有體制的問題、成果和上升的壓力、投機取巧的空間、私德敗壞的學者。每個職業中都會有好有壞。不要混淆在職業之內和之外追求的價值,它們可以有很大的重合,也可以沒有。在今天,做好的“學問”多半需要很多的專業化的訓練,但專業化的訓練可以用來找工作,也可以用來通向自己真正在乎的廣闊的個人世界。
我本科的一位古希臘文學的老師,在我大一最困難的時候幫我度過難關。她是美國名校最好的古希臘學者門下畢業。文章寫的好,演講、教學激情澎湃,我今天碰巧翻到之前她在耶魯任教時學生們給她寫的評語,很多學生直言(甚至用大寫)說她是他們在耶魯遇到的最好的文學老師。不過她輾轉十幾年,最后沒有拿到任何地方的終生教職。今天我已經不知道她在哪,網絡空間里除了她博士論文的題目和幾篇文章之外也已經找不到她的蛛絲馬跡。荷馬、索福克勒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已在她的血液中成為她的生命力,我也見到這樣的生命力如何感召在她身邊的那么多人。在今天的人文學科體制里,她的“職業學術“幾乎肯定已經失敗。但是”學問“呢?也許只留給了自己和能接觸到她的身邊人。留給我的問題:我當然在具體的專業選擇上最終和她有點距離,但是我自覺今后,不管研究寫作還是教課,能達到她在古希臘文學里達到的那樣的水準,便已要非常慶幸。如此一般追求”學問“,學術也依然可能會失敗。面對職業上的成與不成,能不能心里依然泰然不變,克服更多現實的困難,把”學問“做下去?
3)學問與做人
今天,不完全與學問相同的“學院學術”與做人可以完全沒什么關系。不過“學問”本身呢(如果還可以在任何意義上談論學問”本身“)?職業化的學者誕生之前,學問與做人多少是分不開的。而在一些古典學問的理想之中,最高的學問就是做人。我進C大讀博,學的是神經科學,這幾年,得益于周圍的師友和學校本身的氛圍和設置,最大的收獲之一卻在社會學科(人類學、歷史、宗教、社會學等等)。當年入神經科學的一個基本動機其實跟我之前的人文底色一脈相承:要問的是人是什么。這幾年學到的,卻是人的局限和對這些局限的無知:被自己的生物性和社會性局限而渾然不覺,更不用說超越的可能。激素水平、基因、早年經歷、社會環境、偏見的習得、意見的傳染、各種社會和文化的標簽造成的“懸浮”、更不用說小到親人朋友大到社會國家對個人的塑造和影響——很多學者很好的工作便是在梳理和明晰,我們帶著自己生物性的軀體在社會空間里游走,何以完全地不知道隨時隨地伴隨自己的無知和無意識,還大多數時候編織出一個自己”完全知道“的夢境(包括這些工作的研究者本身)。以前說人之為人是因為人有自己的”能動性“,而現代自然與社會科學提供的多是各種各樣的”被動性“, 或者,套用哲學家Nussbaum有名的話講,個體——不論是凡夫走卒還是所謂的高級知識分子——面對自我、環境和他人之時,從生理條件到道德選擇上都有不可逃避的脆弱與局限。
不過,學理上的些許疏通,影不影響書本外的為人?Nussbaum自己說,她一本接一本的寫書教導人的脆弱、友情、愛,卻連自己的媽媽病危之時,她還是在開會途中,在飛機上寫作。”成功“學者的生活已經讓她不想也不愿停下。
我沒有答案,我也知道任何可能答案的困難(也許我其實也還是不知道)。不過回到我這幾年的經歷本身,聰明的頭腦、淵博的學識、艱澀的理論、流暢的動手能力、機敏的反應和洞察的直覺、個性和老練的文字和口才我這幾年見得不少,不管是讀書讀到,講座聽到,還是身邊就有——在我現在的大學,接觸到這些也并不新鮮。但能突破不管是自己的局限還是體制的框架,擁有真正的”個人性“才是世所罕見——這種個體性和我們小時候說的”個性“完全不是一碼事,反倒或許和我們平時泛泛而論的”人性“不一而同。許多所謂的個性其實是少年走入成人世界之前,沒經過什么考驗的浪花一現(當然也有極少的例外,比如詩人蘭波,早逝的鄒容或者伽羅瓦)。而小聰明能成大人格,卻萬里出一,且可遇不可求耳。
我也知道,能說這些,并不代表我就能克服名利、做好學問、或是做好人,僅僅是要越來越強烈地警策自己而已。從前看自己小時候的文字會笑,順便安慰和小時候相比自己確實是有了些成長;而這幾年開始經歷成人世界的束縛,回望少年時的銳氣倒會有留戀和慚愧。年歲的增長并不是意味著進步。相反,在年輕的橫沖直撞之后,只能如履薄冰又毫不妥協,原初的生命力才有壯大的可能。更要放開手腳,也更要小心翼翼。
【本文轉載自胡茂從于 2018 年 12?月 31?日發表的科學網博客(原文在此),意得輯專家視點經授權進行轉載。】